甜香的陈年旧事

当第一缕桂花香飘来的时候，母亲会再一次讲述那个一讲就是四十年的老故事。
那时候，老宅里有一棵桂花树，高得直冲云霄。曾经有人想用一根长竹竿敲落一些桂花，够不着。花开时节，在很远的田地里做农活的人都能闻得到桂花的香味。大家都知道那是我家宅院里的桂树开花了。有人说，这棵树至少有一百多年了，是桂仙了。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棵桂树每年都开这么多花，香气会飘那么远的。
母亲那年怀着我，每天要去桂树下转转，细细小小的米色花瓣像下雨一样落下来，落在母亲的发上、肩上，还有她那隆起的肚子上。母亲心疼那些花，就在树下放几个养蚕用的竹匾，早晚去收集一下落在竹匾里的花瓣。放在一只小竹箩里，在太阳底下晒晒。
那天早上，早起的母亲又来到了桂树下，睡在竹匾里的一竹匾的桂花让母亲又怜惜又爱惜。在下蹲的一刹那，直觉告诉母亲，我要出世了。
刚到镇医院，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人世。医生开玩笑地对母亲说：你生了个急性子的丫头。这个急性子的丫头，和急性子的丫头脆响脆响的第一声啼哭，让母亲露出了疲惫而喜悦的笑。
喜悦的笑刚刚绽放，意外却发生了。母亲产后大出血！妇产科医生束手无策，要送县城抢救。父亲和一个好心人抬着母亲直奔火车站。有一列去上海方向的火车马上就要启动。父亲一路奔跑找到了列车长。老天帮忙，火车在县城停靠。母亲搭上了开往县城的火车。20分钟后，列车长帮着父亲把母亲抬下了车。
那是个火红的年代，车站上到处是去北京串联的红卫兵，一听有产妇要抢救，几个红卫兵一齐上来，抬着母亲火速奔向县人民医院。母亲说，她当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，好像有声音从天边传来：快快！救产妇！父亲说：那些红卫兵跑得真够快的，两个人跑累了，马上换上两个人，没有那些红卫兵，你妈早就没命了。
母亲住院半个月。半个月里，父亲就寄宿在医院走廊的那条长椅上。父亲从来不曾对我描述过，那条长椅是怎样窄，怎样硬，他是怎样艰难地在那条长椅上度过半个月的漫漫长夜。我可以想象，高大的他，蜷缩在那条长椅上的样子。
我问母亲，你那时有什么感觉？疼不疼？累不累？母亲说：我也记不得了，那时我昏迷了。说起这个故事，母亲脸上总有初为人母的喜悦，无限温柔，没有伤感，也没有怨叹。在她看来，那一切都是她应该承受的。
父亲和母亲说得最多的是：你这个桂花树下来的丫头，你这个急性子的小丫头。到人世这样的急，医生的白手套都没戴好，你就出来了。
母亲说，半个月后回到家，那只竹匾里铺了一竹匾的桂花，父亲给母亲用桂花煮糖蛋吃，吃得奶水里全是桂花的香味了。
父亲和母亲从来都不曾忘记过我的生日，桂花开了，大囡囡的生日就到了。从前一个煮鸡蛋，一碗面条。后来一个大蛋糕，一桌好酒好菜。父亲走了，母亲说那个故事时，没有父亲在边上适时地插上一句话了。和着桂花的缕缕馥郁，母亲又讲起了那些甜香的陈年旧事。